关于作者

吴玉虎, 男,1951年1月16日生,陕西省咸阳市人。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生物标本馆馆长;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评审专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协审专家;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SSC) 中国植物专家组(CPSG)成员;主要从事植物系统分类和植物区系地理以及高寒草地生态学研究工作,在高原、高山植物的生态、区系地理及豆科和禾本科植物的分类方面有较深研究。

我为青海野生古柽柳悲哀

吴玉虎
2011年10月10日

——对“青海羊曲水电站库区及周边地区柽柳现状调查及论证报告(送审稿)”的置疑

吴玉虎

  2011年9月30日上午,由青海省林业厅牵头召开了基于“论证报告”的论证会。参加会议的除了16位特邀专家以外,还有青海省人大环境资源保护委员会、青海省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青海省政府办公厅、青海省发改委能源厅、青海省经委、青海省环保厅、青海省林业局、青海省海南州人民政府、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黄河水电公司、国家林业局西北林业调查规划设计院等部门和单位的代表以及相关媒体。足以证明青海省对于这次论证会的重视程度。期间,我作为参会单位——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代表,同周兴民研究员一起参加了论证会的全部过程,并在不得不尽量缩短时间的情况下,首先对一年来社会各界和各级相关领导对“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的呼吁”的关心和重视表示感谢。在对青海野生古柽柳的发现、呼吁保护宣传和我们自己的认识以及我们取得肯定答复的包括3位院士在内的学界49人的态度等作了简要介绍后,着重对“论证报告”的论证结论及相关章节的论据等进行了会议发言置疑,并回答和解释了与会专家和“论证报告”完成方的当场质询。
  为了感谢社会各界一年多来对我们呼吁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林事件的关心、支持和信任,也为了自己对这片古柽柳林的感情和责任,更为了继续得到各界对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林的支持,我有义务、有责任公开我的置疑发言、认识、观点和现场答疑,并愿意接受大家对我的置疑。
  吴玉虎:首先,感谢会议的组织者提供了这次机会,让我能与各位专家对话。昨晚看了“报告”。就题目来看,觉得就是为了羊曲水电站而做,而非为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而做。
  有专家插言:当然是为羊曲水电站做的,如果是为柽柳树而做,那就应该交你们西北高原生物所来做了。
  论证报告P3.1.4 论证结论:淹没区甘蒙柽柳(Tamarex austromongolica Nakai)面积78.5hm2,地径30cm 以上的甘蒙柽柳666株。
  论证结论1:羊曲水电站淹没区柽柳资源的淹没,对甘蒙柽柳种群,柽柳属植物生境、生态系统与景观多样性以及对当地野生动植物资源有一定的影响。
  吴玉虎:“有一定的影响”对于世界罕见的古柽柳树来说,太轻描淡写了。况且我们呼吁保护的不是这个种,而是这些奇特的大树。这一结论或许是由于认识问题,而从主观上抹煞了这些大树所具有的独特的生物多样性价值和无可替代的景观价值、生态价值、科研价值。这些都是值得付出相当代价来保护的。
  论证结论2:经过对当地甘蒙柽柳生长特性分析,淹没区甘蒙柽柳林龄在100年以内。据此判断淹没区大径阶甘蒙柽柳树木未达到国家规定的古树名木标准。
  吴玉虎:首先,我对最大树龄存疑。若退一步来说,即便如此,青海野生古柽柳也还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最高、最粗、最古老和分布海拔最高的甘蒙柽柳,绝无仅有,无可替代。而这一结论非常牵强地提出了淹没合法、毁树有理的法律依据。可我们最初提出保护,是源于这些完全有资格称王的古柽柳的世界罕见性,具有世界自然遗产价值及其对人类认识的改写等方面的独特价值。我再退一步来说,就在这片古柽柳林的内外,还有数十棵小叶杨(Populus simonii Carr.)古树,其中最大的4棵树,胸高茎围分别可达582、450、431、418cm,树龄恐怕远不止100年,或许应该符合法律保护规定的100年以上的标准了吧,就算为了它们。也该首选就地保护。但在论证结论中为什么就忽略不计了呢。
  论证结论3:甘蒙柽柳因分布的广泛性(青、蒙、宁、陕、甘、豫、晋等)和很强的适应性(喜水、耐旱、耐盐碱等)而未列入《中国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名录》和《国家重点保护腋生植物名录(第一批)》,因此甘蒙柽柳既不属于珍稀树种,也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树种。
  吴玉虎:这些大树是去年7月才发现并报道的,此前,学界处于未知期,不可能进入上述名录。再说,我们强调的是保护这些甘蒙柽柳的大树及其原生态环境,而非这个植物种。所以,这一结论并不足以作为放弃就地保护的依据和理由。同时,也与该种“分布的广泛性”和“很强的适应性”没有关系。
  论证结论4:由于特殊的环境,给淹没区甘蒙柽柳林地营造了良好的光照、水土等生长条件。因此淹没区甘蒙柽柳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特别是位于同德县巴沟乡然果村的10.1hm2 甘蒙柽柳林地,表现为高、大、竒三个方面。因为淹没区甘蒙柽柳“树形奇特”,因此项目组认为该区域甘蒙柽柳林地不仅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而且在生物学特征、植物学特征和本身特有的遗传基因方面具有较高的科学研究价值。(后有人提议改为“具有一定的科学研究价值”)
  吴玉虎:这一结论肯定了青海野生古柽柳的“高、大、竒”和“树形奇特”的景观价值和科研价值。这是值得欣慰的和采纳的。但是其景观价值只是表面的现象,除此之外,我们还看重,或是更看重的则是它们独特的生物多样性价值。在“高、大、竒”和“树形奇特”的背后的生物学系统发育等深层次问题,还有“连理枝”、“双髓心”和“单株合生”等现象的生物学发生、发育以及能由多达17个单株“合生”形成一个大树主干的形成机制等,更是我们呼吁保护这些古树的更重要的深层次原因。
  论证结论5:因为淹没区甘蒙柽柳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和较高的科学研究价值,因此有必要对其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吴玉虎:这一结论是在有意淡化了古柽柳树的世界罕见性价值和保护重要性的前提下得出的。
  论证结论6:由于在淹没区周边(同德县巴沟乡班多村)现存一片与淹没区(同德县巴沟乡然果村)生境条件和生长状况基本相同的天然柽柳林地,因此,建议将淹没区地径大于30cm的大径阶柽柳有选择性的进行移植,并在移植区建立柽柳种质资源保护基地,在有效保护柽柳种质资源的同时深入开展科学研究。
  吴玉虎:班多村与然果村相比,其柽柳林面积小,且基本无大树,只有几个大丛。按结论方的调查数据,胸径在100cm以上的树只有1个(162.4cm),而然果村胸径300~500cm的大树就有11棵,而胸径100cm以上的大树有124棵。所以,不能说两地的“生长状况基本相同”。还有,选择性的移植会破坏居群的空间结构,且选择移植带有象征性之嫌,对保护古柽柳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最好不做。
  基本情况2.2.5. 植被
  吴玉虎:小标题为“植被”,但在叙述的文字中并没有涉及植被的概念,只是分乔、灌、草列了15种植物的中名和拉丁名,有些植物显然是当地没有的。我想知道一下,植物调查是什么人做的?有无凭证标本?(无回答)
  分析论证4.1.2:甘蒙柽柳属于广布种,……因此,淹没区甘蒙柽柳的损毁在数量上对甘蒙柽柳影响方面也很小。……淹没区甘蒙柽柳的损毁对兴海县和同德县甘蒙柽柳在物种群落空间分布上有一定影响,但是对全省乃至全国的影响十分有限。……甘蒙柽柳适应性强,有广泛而顽强的生命力,且营造技术简单易行,便于掌握,因此水电站修建淹没该区域甘蒙柽柳之后,对甘蒙柽柳物种不会造成影响。
  吴玉虎:请注意,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呼吁保护的是这里特有的甘蒙柽柳大树及其空间分布格局和生态系统的完整性,而不是甘蒙柽柳这个物种。
  分析论证4. 2:柽柳属植物从海拔-100~5000m处处都有分布。
  吴玉虎:就我所掌握的资料显示,柽柳属植物不可能分布到海拔5000米的地方。
  分析论证4.3:淹没区没有国家及省级保护的珍稀濒危野生植物分布。
  吴玉虎:关于这一点,我想问一下,当地的植物区系是否真的调查清楚了?植物区系调查是什么人搞的,采集了多少标本,鉴定出了多少种类,有无凭证标本,鉴定者是谁?(无回答)说没有国家保护植物,是否有证据支持,否则就显得草率。
  分析论证4.5:保护价值评价分析。根据《全国绿化委员会办公室“关于加强保护古树名木工作的实施方案”的通知》规定:“凡属下列条件之一者。均为古树名木:……2.树龄在百年以上的;……4.树形奇特。国内外罕见的;……”。
  根据分析,淹没区甘蒙柽柳林龄应该在100年以内,所以当地甘蒙柽柳不在国家古树范畴。
  由于树木年龄限制,淹没区甘蒙柽柳也不具备历史价值和纪念意义。
  甘蒙柽柳未列入珍稀濒危树种之列。
  甘蒙柽柳也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树种。
  由于淹没区甘蒙柽柳“树形奇特”,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和科学研究价值,因此有必要对其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吴玉虎:保护价值分析未进行专业的生物多样性价值评价,而这一点恰恰是青海野生古柽柳能够长成大树并产生“连理枝”、“单株合生”和“双髓心”等现象以及“虬枝交错”、“龙蛇盘绕”等奇特形态的内因,这一点也恰恰是这些青海野生古柽柳树值得付出代价来保护的深层次原因——比如相互独立的单株如何“连理”、如何“合生”、如何“并生”、如何“组成”另一个独立的粗大树干等,都需要深入研究。并且这需要相关部门的专家来评审。比如“国际生物多样性中国委员会”、“中国科学院生物多样性委员会”、“国家濒危物种科学委员会”和柽柳科的权威专家以及环保组织和环保人士等的参加。并不是这样一份论证报告所能做到的。
  保护方案5.1:原境保护是柽柳生物多样性保护中最为有效的一项措施。
  保护方案5.1.1:调查组认为,停建羊曲水电站弊大于利。
  吴玉虎:保护方案也承认原地保护最为有效,但却只算了经济账,且做出了不可行的结论,令人遗憾。岂知这件事是不能单纯用经济价值来衡量的,何况保护这么珍贵的、在世界范围内堪作青海植物名片的大树也是注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所谓的“弊大于利”,还要看是什么“利”。是眼前的经济利益,还是古柽柳世界罕见的独特的生物多样性价值,和我们这个时代极力提倡的保护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环境的利益,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并且后者还涉及到我们子孙后代的利益。
  青海野生古柽柳林不仅是青海,而且是世界独特生物多样性的自然遗产,它们不仅有着“高、大、奇”的景观和个体形态,而且集4个“世界之最”于一身。它们是侥幸遗存下来的植物界的世界奇迹。然而,更重要的还是这些外部现象背后深层次的生物学系统发育和形成机制,这是不可多得的生物多样性研究资源。拥有这些资源,应该是中国生物界的荣幸和骄傲。青海可修水电站的地方不少,少建一个水电站,还可以在其他地方再建。况且少建或多建一个水电站,不仅不会造成青海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天壤之别,而且还会给青海留下一张可向世界展示的名片。所以,如果这片野生古柽柳林在我们手中毁灭,则不仅我们,而且我们的子孙万代将永远失去它们整体的景观生态和个体形态及其宝贵的科资源。这将使学界蒙羞,也将会是当今社会和后世子孙,特别是学界心中永远的痛。这是区区经济利益所永远无法相较的。
  总之,原地保护青海野生古柽柳林,无非是责任与利益(狭义的)的选择。如果选择前者,相信,在我党的领导下,只要愿意,还没有什么我们办不到事。
  保护方案5.1.2:羊曲水电站设计的淹没区最低水位2680m,因此降低淹没区水位无法满足柽柳资源原境保护条件。
  吴玉虎:这一结论根本不成立。2680m是设计最低水位,还没有降,怎能说降低水位无法满足原境保护条件?!实际上,只需修改设计从最低水位2680m降低到2660m,只降了20米,就能满足原地保护的条件。无非是减少了库容少发几度电而已,应是两全其美之事。太值得了。何乐而不为呢。所以,这样的论证报告,审批时是需要慎之又慎的。
  保护方案5.1.3:采取工程保护方案,需修围堰地面高度35米,长2500米,工程量巨大,还会有渗漏问题。
  吴玉虎:有了前两套方案,任选其一就足以解决问题,第三方案不要也罢。实在想执行第三方案,所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值得的。对于项目方来说,关键是水电站修起来了,回报也不会低。
  建议异地保护方案1:有选择地移植大树30课。详见《羊曲水电站淹没区种质资源保护方案》。
  吴玉虎:且不说没有给出“异地保护”的标准,仅就在即将被淹没的666棵地径大于30cm的柽柳树中仅选取30棵树移植,且对成活率只字不提,就只具有不涉及责任的象征性,不仅对青海野生古柽柳林的保护毫无意义,而是相反地具有破坏和毁灭的作用,不做最好。
  异地保护方案2:田间基因库建设。
  吴玉虎:这一方案更没有必要。我也特别注意了上述“保护方案”的文本。其中的总目标称:“建成中国青海省多功能的甘蒙柽柳保护繁育科研基地”。预算2521.2万元。
  因为甘蒙柽柳是黄河流域广布种(“论证报告”前面也曾提到),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都没有问题,不需要我们刻意地繁育,更没有必要耗费大量人力和财力搞组培。有必要再次强调,我们需要保护的只是青海野生古柽柳林的大树及其完整的生态系统,而不是甘蒙柽柳这个种。???
  有专家质询:你所说的几个“世界之最”,我表示怀疑。
  吴玉虎答复质询:这是同我国两位柽柳科专家和另外的10余位植物学家共同探讨并查阅相关文献后得出的结论,我会对此负责。但如果有可靠证据推翻它,我才会认。
  有专家质询:我注意到有关文章提到(青海野生古柽柳)“堪比动物界的大熊猫”。真有那么珍贵吗?
  吴玉虎答复质询:你看到的是新闻稿所用的新闻词汇,比喻应该是被允许的。但如果是科研论文或是论证报告,我就不会这样写了。不过具体到这些古柽柳树的各方面的价值,这个比喻并不为过,而是非常贴切的,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改写人类认识的证据。
  有专家质询:省内其他地方是否可以移植这些树?如果非移植不可时,最好全部移植,并通过测量标注每一棵树的空间方位,再按古柽柳林原有大树的空间分布格局整体迁移。看着这些树被毁掉,实在可惜,感情上确实不愿接受。
  吴玉虎答复质询:移植,充其量不过是绝望时的“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若是这样,青海的许多地区特别是河湟地区都可以。可在西宁周边的湟水边找一处较大的河湾或是河滩就行。但我还是希望能就地保护。因为异地保护也要花更多钱,且无法保证成活率。此前,北京植物园、深圳棕榈园林工程公司、和吐鲁番沙漠植物园都表示想移植古柽柳大树,并都派人,甚至两次派人来考察大树和运输路线。他们甚至还考虑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启动一定的修路资金来确保大树的吊装运输。他们是深知这些古柽柳大树的价值的。
  有专家质询:有人说这片柽柳林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内,是否属实?这是很敏感的问题,网民会热议这一点,需要慎重对待。(有人回答不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内)
  吴玉虎答复质询:我们最初认定这片野生古柽柳林是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内。我们是从一本《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生态环境》(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的书中看到的,书中还有标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范围的地图。如果真正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不包括兴海县和同德县,那就是我错了。
  另外,我还想说,对于为测年龄而砍伐的几棵古柽柳大树,我表示惋惜、遗憾和痛心,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记得年初我在西双版纳植物园作呼吁保护古柽柳的报告时,下边有人质问我:“吴教授,你口口声声说古柽柳树多么珍贵,需要保护,但你却用油漆喷在树上编号,难道你不知道油漆会对树干造成伤害吗?”我说我知道,但我们觉得这是伤害最小的办法。因为起初我们打算给每课树干上钉铁牌编号,而且铁牌已经做好了,钉子也买好了,但是,我们最后放弃了这种做法。这就是认识和感情的事。
  希望大家对我提出质疑。谢谢!
  最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有大树已经被锯倒了,我希望能给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生物标本馆几个树盘或是树干,以供现代人和后人瞻仰。我们的标本馆是国库。谢谢!

                                                2010年9月30日